13.泥娃娃（1） (1/2)

街的角落坐着个乞丐，不哭不叫，孩子围着他蹦蹦跳跳：“泥娃娃，泥娃娃。露宿街角下，风打雨也打，恁样过寒冬炎夏？泥娃娃泥娃娃，有嘴不会说，有眼不能眨，恁样过寒冬炎夏！”唱罢将手里的泥偶齐齐砸过去。

泥块窸窸窣窣落地，乞丐仍那样，不哭不闹，连头不抬。孩子们咯咯作笑，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：“啊！他流血了！”这些孩子才都尖叫着、害怕且欢快地散了。

孩童的恶意有时反是最令人心寒的，因为他们纯粹而单纯，无知而无畏。正是这份天真把他们的恶意打磨得尖锐，从而更加刺痛人心。

在他们哄然的吵闹声里，老乞丐仍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，任由鲜血淌过污浊的面庞，滴在被孩子们扔下的泥偶上。那些泥偶像真的被赋予生命的人，因为孩子的暴虐，肢体淌出汩汩鲜血。

须臾，有手拨开挡住他大半面容的长发。

——“老人家，你怎么了？”

老乞丐抬头，眼前逆光站着一位白净光鲜的少年。雪白衣衫，雪白袖子，高长马尾从月白色发带里流淌，淌过肩头，寒风吹得他衣衫鼓鼓，流云纹路绸光隐隐，仿佛腾云驾雾的道家仙人。老乞丐张了张口。

见人无大碍，周涣松了口气，替他拂开怀里的泥块后上药。

他幼年曾有过非常艰难的流浪生活，见到乞丐总忍不住想起年幼的自己。尝遍冷暖后，见证种种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他人的炎凉后，阴差阳错拜入山门。后来师祖剑农偷偷带他下山。前面有对母子，母亲道：“宝儿，你要好好读书，不然就像那个乞丐，落如此下场。”

师祖回头拈须问他：“涣儿，见到乞儿，你该如何？”

周涣道：“该成大业，立大事，让天下不再有人立街乞怜。”

他答得稚气满满，剑农说他天生是入世的苗子。也有师兄说他想法天真，是愚善。周涣心道，愚善又如何，我行的是自己的善，外力于我何有哉。*

幼时自己自保尚不余，如今不仅可自保，还可惩恶扬善，更当积极。

突然，周涣被撞倒在地，只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乞丐，此刻冲他龇牙咧嘴，仰天迸出悲戚的一声嘶吼，挣扎着跑进深巷的黑暗里。

这座城有太多不可思议。周涣眨了眨眼，揉了揉被撞青的胳膊起来，准备打道回府，目光被钉在地上。

他拿起地上的泥块看了看。这些泥块做工粗糙，是泥偶里的废物，给孩子用来玩耍也不足为惜，吸引他的是泥偶的里坯子，似乎是中空。老乞丐的血滴进泥偶，这些泥偶断肢也带了血。

“……”周涣抛了抛泥断肢，将它藏进袖里。

谷伯还没回来，不知去做什么。

宅子没人，置身在静谧中。前院还被白纱似的雾笼罩着，影影绰绰，万物更现缥缈虚幻寂静的诡异感，似在回味昨夜的夜蝠惊魂。

周涣不知不觉逛到后院。石坊天气湿润，草尖还凝着白霜，乖巧听话地匍倒在地。后院四遭是鳞次栉比的矮屋，昔日袁家酱园还热闹时，这里常用来储存酱料。但如今酱园破败，灰尘卧进太阳的影子里。

草色拥簇处有口矮井，井水浅而浑浊，模模糊糊倒映着云卷云舒，以及一个少年稚气半脱的面庞。

“你在做什么。”旁边多出一颗苍老颓唐的脑袋，脑袋的主人面无表情道。

周涣头皮一紧，谷伯用年迈苍老的声音道：“这里是老爷、孙小姐丧命的地方，还请道长不要乱跑。都说袁宅闹鬼，我也不希望道长殒命在此……”

说得情真意切，但听起来就那么别扭。

谷伯回来了，也不好在宅子里乱逛，外面更逛不得，石坊本就排外，百姓见他想打听袁家旧事都闻虎色变，周涣只好待在屋里。

他闲得发慌，觉得自己就是盆土，闲得几乎要长蘑菇了，心道若云湦在就好了，云湦不在雨师妾也行。她虽冷冰冰的，但逗一逗偶尔会给反应，十分有趣。须臾，周涣缓过神，心道：周涣你真是变了，雨师妾这种人哪里有趣。

半夜三更，门口又传来拍门声，这次却不是厢房的门，而是那扇朱红大门。片刻，谷伯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，在黑夜里犹如两块朽木摩擦相撞，年迈而浑浊。只是声音压得低，饶是耳聪目明如周涣也听不出他们在讲什么。须臾传来嘎吱声，谷伯回来了，影子在周涣窗前停顿半晌，才鬼魅般滑走。

周涣穿好衣袍，摸上白鹿剑偷偷摸摸跟去。月色下，谷伯的影子正往石坊城的西南移动。

西南是处乱葬岗。原本是块乱石横生的土坡，庄稼长不出，渐渐搁置，城中死去的流浪汉都会被拖在这里任由鸟啄虫食，家家户户的泥偶做失败了也拉这扔了。

老神棍与包子铺老板都说，也曾有人不信邪来管袁家的事情，但不是被吓得灰溜溜跑了，就是蒸发了般，官府也找不到尸首。

为什么找不到尸首呢？

谷伯夜以继日就连周涣借宿的第一天晚上都子夜赶工。外界又早与石坊断绝往来，泥偶石坊人自产自销，迟早滞销，而谷伯这样勤奋，泥偶早几十上百个堆满空屋，为何只他一人房里有泥偶，其他泥偶去哪儿了？

当然是将尸体藏在泥偶里，运到乱葬岗风吹雨打。

今夜星子尤为多，眨着凄冷迷离的光。朔风穿越荆棘呼啸而过，夜鸮踏枝，十几个泥偶并排躺在牛车上。拉车的老牛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尾巴，静静地等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