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蓦地想起自册江氏为相的那日开始,他总是困于同样的梦魇之中。
在梦里,他看见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臣,那些古板又倨傲的面孔,在霜桥上抱节而死。
那一日是江琊的封相仪典。辰时三刻,他乘金辇出了寝殿。
少顷,未至文德殿,辛遇透过额前玉旒,模糊看见前方的霜桥旁立了些什么人。
再往前走了几步,他才看清了:那是他的臣工,具朝服,持笏板,静静肃立于清晨的霜桥之上
他审视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,少顷,他叫停了辇舆,来到他们身前。
为首一个皓首老人,顶梁冠,赤罗衣,佩锦绶,颤巍巍地领群臣跪:“臣等,叩见陛下。”
他伸手想要扶起当头发声的老人:“陈太傅这又是闹哪出?今日是江丞相的册封仪典,诸位——还不同朕一处去文德殿见礼?”
意料之中的,陈太傅没有搭上天子伸来的手,他与同僚们缄口不言,默默地跪着。
辛遇忽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疲倦,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,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淡去了,他明白他们的意图。
他们在同年轻的帝王较量,究竟谁会先妥协。这较量太笨拙,而因为笨拙,却更显忠直。也因为这种无声的对抗太过铤而走险,才使得他们即便跪下去,双肩也会微微颤抖。
辛遇负手踱了几步,忽地冷笑一声:“看来朕确然是太惯着你们了。”
天子的一句话掷下,加重了众人心中的恐惧。
尽管如此,陈太傅还是仰起了头,似乎更出神地望着辛遇,吸了口气,一字一句道:“非是陛下放纵臣工,而是臣等甘愿于此——”
“以死相谏。”
四字一出,却陡然拔高了众人的勇气。使得他们想起了后世千秋,史笔会如何称颂他们的无上美名与功德。此时此刻,他们敢死谏,凭世理,凭纲常,凭前朝女祸乱政的实例,凭此一勇,他们有把握既胜过君王,又青史留名。
“所谏何事?”
“陛下日前任江氏为相一举,臣等以为——”陈太傅咬了咬牙,铿锵道,“太过儿戏!”
此语一出,辛遇的震怒已在他意料之中。可陈太傅等了半晌,也不闻辛遇落下一个字来。
辛遇没有斥他,尽管也因臣子的僭越心生不悦,矜贵的面容上透出嘲讽和轻蔑。
“你道是儿戏,那便算朕真的儿戏一次,又有何妨?”
儿戏一次,又有何妨?
时至今日,他一遍遍在心中责问自己:“儿戏一次,真的无妨吗?”
诚然他已有些后悔。
一身朝服的女子华履端稳,步步踏过严丝合缝的青石,转绕过云母屏风推门入了书房。
江琊委身向辛遇伏稽长叩,恭顺道:“陛下万安。”
他赶忙将她扶起,眼中一汪温柔,附耳低声道:“你说过的,有琊儿在,我不必怕。”
“可如今,你瞧瞧我们之间除了君臣,还剩下什么。”他语中像失了庇佑的孩童一般懊恼。
江琊心头一酸,却强自按下。
“陛下自重。”
辛遇的手倏地紧握,她说自重,如此轻描淡写。
抛开权术之争,她要对他说的只有一句“自重”?
既然这样,那些夜以继日的思念是什么?那些爱而不得的隐喻是什么?那些苦苦熬煎的情意又是什么?
辛遇忽然笑了笑。
他入座,开口听不出悲喜,“你来找我,所为何事?”
江琊和缓道:“臣请随仁阐王同去燕城,为陛下击退定寇。”
“哦?”辛遇淡淡看她一眼,“你身居大位,朝中不可一日无相。再说燕城地处荒蛮,你也知道我舍不得派你去那种地方。”
书房外枯叶簌动,摇摇作响,男子面上现出几分灰败,一身绛紫锦云袍也跟着失了颜色。
涂金狻猊缓缓吐出沉水香,一如游丝般缥缈无寻。江琊眉峰稍聚,郑重道:“陛下自即位始已过了两载,日前力排众议升臣作宰执,引得满朝文武不得不霜桥死谏。
朝野素来对臣颇有成见,此次西征昭亭,臣愿下军令状,十月之内荡平定军。胜则可以堵住满朝上下悠悠众口,败或有半日逾期——”
“臣这祸乱朝政的立罪之身,绝不苟存。”
明明是死生壮阔之言,江琊仍说得如此轻易。
“便让臣替陛下做一件事。”女子眉黛似青山,眼中流光采采。
辛遇看着她,久久不言。
她此话说得不卑不亢,内敛藏锋,俨然一个主忧臣劳的腹心股肱。殊不知辛遇向来厌恶的便是这一副模样。
不知从何时起,他开始有些怕她。担心自己会否给了她太多。
可她始终在她该待的位置尽心尽力鞠躬尽瘁,不曾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,唯一教他恼火的不过是两人之间渐远的距离。
只是因为她的一句承诺,他愿意拿整个朝局替她赌,赌一个可期的未来,赌她的忠心。
可是下场惨烈,他明白战场上十几万人的牺牲在为这个国家的前程铺路,可他们也因为他轻率的决策,沦为宗亲手下的弃子。
天水关孤军冒进,平林失守,他可以借此收拢兵权,株连顾氏满门,可是之后呢,大敌当前,偌大一个辛国,已然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。
到现在,他唯一可以相信的,只有一个她了。
辛遇闭了闭眼睛,“便予你——长息一万红缨军调度,位同仁阐王随军西征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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