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驾车的车夫是项宝贵特地雇的,不让张六出面,这也是为了掩饰行踪。
车夫突然喊道:“爷,前面文庙台正好人散了,不太好走车,咱们换个道吧?”
项宝贵掀起一角窗帘,往外看了看,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长眉一跳,便放下窗帘,道:“好,换道。”
——
文庙台散开的人群外,一个茶铺前,一老一少两个行者背着行囊,托钵化缘。
两人的竹笠上都积了雪,年轻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滩茶水的湿渍,身形料峭,姿势难言fēng_liú顾盼。
将茶泼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钱多多。
钱多多带着儿子钱智也来听南山书院的先生讲学,想看看儿子还有没有慧根,当然结果是失望的。从头到尾,钱智就在傻笑,因为前面有人放了个滚屁,钱智十分欢乐,哈哈叫着:“屁又响来屁又臭!”惹得人人侧目鄙视。若不是忌讳钱多多财大势粗、为人凶狠,钱智早就被人围殴打残了。
等不及散场,钱多多就怒火冲天的拉着儿子进茶铺喝茶解闷。
这时候,两个行者来化缘,掌柜的给了他们各一碗饭,无意中说了句:“这位小法师新近出家的吗?”
老年行者代替回答:“正是,他是贫僧的弟子悟心。”
“噢,悟心小法师生得气质不俗,想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?”掌柜的多嘴又问。
两个行者还没回答,钱多多转头看了过来,当即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。“紫……梅萧?!”
紫衣侯病重,去了天灵寺救治,有说死了,有说失踪了,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,所以世上再无紫衣侯。
没想到梅萧居然出家做了个小和尚,还化缘化到苏州来了!
钱多多是个讲究眼前实际的人,看梅萧这副落魄的样子,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里。以前被梅萧颐指气使的吆喝,又差点被他割断了喉咙,这会儿怎么的也得报复一下。
于是,在两个行者经过窗口时,钱多多就将碗里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,正泼在年轻行者的身上。
一双星眸横过去看钱多多,却不言不语。
钱智拍着手笑:“泼到哥哥了!哥哥生气了!”
钱多多怒道:“谁是你哥哥,闭嘴!”
钱智一张酷似沈芸的俊秀面庞受了惊吓,立刻煞白,吐着舌头低头喝茶,又被茶烫得跳起来,哇哇大哭。“烫!烫死爷爷了!”
钱多多看儿子泪水婆娑的样子,脸嫩得让他想起当年的沈芸,心里软了,毕竟是唯一的儿子,便拉着儿子查看烫伤,顺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两个行者。
“出门碰见和尚,难怪这么晦气!”
老年行者担忧的查看身旁挺直伫立的梅萧,怕他烫伤,嘴里念着:“阿弥陀佛,悟心,所谓毁谤怠慢,都是修行,谢过这两位施主,我们走吧?”
被泼了滚茶,还要谢谢人家吗?
悟心无动于衷,神情凝滞的木然转身就要走,突然侧前方传来一声惊呼。
“令萧!”
项宝贝甩开正明表嫂的手臂,飞跑着冲上去,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,目瞪口呆的望着他。“真是你?!你怎么……出家了!?”
悟心抽出衣袖,仿佛把项宝贝当成了透明,擦身而过,面无表情。
老行者回头看了看项宝贝,便也随着悟心急走。
项宝贝这次没哭。她偏头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,想起梅萧对项家做过的一些错事,对自己的种种无情,始终是不能恨他,却为他感到阵阵心酸。
“嫂子死了,你出家了,哥哥也是整天不见人,唉——就连小兔崽子都要离开了。”
她突然觉得好一阵寂寞。
正明表嫂拉着她,小声问:“刚才那个是紫衣侯?”
项宝贝点点头。
正明表嫂眼睛一亮,留了心。
——
◆◆——3。风雪城外兄弟再会面,练五禽夫妻情意正浓——◆◆
马车内,项宝贵拉着冷知秋的手,柔声道:“一会儿到家后,你先自己休息,为夫去看个朋友就回来陪你。”
到了西城项宅,目送冷知秋袅袅婷婷进了大门,由小葵扶着,张六关上了门,项宝贵便打发了车夫,自己驾着空马车,消失在暮色中。
夜里又下起雪,马车穿行在雪雾里,留下浅浅的车辙。
出了城,便是一处小树林,银杏、水杉、小叶枫……参差密匝。林中两个行者靠在树荫下干爽的地方,架起篝火,对坐着吃化缘得来的斋饭。
篝火毕剥作响,映着老行者沧桑如树皮的面孔,也映着悟心清癯俊秀的脸,一双星眸总是在出神凝思。
“悟心,今日可领会了缘起缘灭的道理?”老行者问。
悟心看着篝火上升腾爆出的火星,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变得十分耐看。
“缘起缘灭分许多种,有的缘分,起了灭了都不会挂怀;有的缘分,就像这火花,绚烂一时,却终生难忘。”
老行者失望地摇头。
马车停在丈外,项宝贵跳下马车,举步若平稳徐行的猎豹,随时都会疾奔消逝,偏此刻衣袂缓动,十分平静。
“梅萧。”项宝贵站定了,俯视地上盘膝而坐的悟心。
“梅萧死了。”悟心低着星眸,没有抬头看。“小僧悟心。”
老行者看看项宝贵,又看看悟心,便低垂了脑袋,数着佛珠默默诵经。
“怎么想着出家了?是悔悟自己做错了事吗?”项宝贵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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